@incanus A+  的某种程度的怀旧。在走上写阴间作品这条路上我最初的晦涩作品,很多病句和矫情话以及阴间吟唱,但是不想改,改了就不是怀旧了,原封不动最好。

  

  月白

  
  伍六七生了一场病。
  这场病让他变得瘦骨嶙峋,他像是一罐饮料,有人吮吸着他的血肉,只剩下空荡荡的瓶子和支棱的吸管。
  他瘦得不能看了。
  有时候他从夜里惊醒,瘦骨嶙峋的月光照着他瘦骨嶙峋的手。他会有一瞬间的感慨,哎我怎么这么瘦啊。
  像是人体骨架模型。
  他在吃,一直在吃,可是这些东西进到肚子里,就凭空消失了。饱腹感,饱腹感嘛,自生病以来他就没有体会到过,久而久之他都忘记了什么是饱腹感。
  他要住院,肯定要住院。
  这医院小小的,被挤在一栋栋高楼大厦间,很难见到光。幸好伍六七的房间朝南的,这一点让他嘚瑟了好久。
  可是雨啊雨,成天下,他那不算短的头发就像潮湿的巢窠,散发着蓊郁的死气,他顶着巢窠,希望有淋雨的鸟来光临他。湿气虽然不怎么讨喜,尽管它填满了棉被,他的头发,他的骨缝,但是伍六七还是要感谢它,它就是摇篮曲,让那些灰尘睡在地上,变得安静,绵软了,总不是他有什么动作,就扑腾起来,钻进他的肺部。
  雨落在玻璃上,流下去,流下去——总流不干净,干了就是一块块白斑,阳光透进来的时候雾蒙蒙的。
  他的右床位会多出一个人,这个人一直背对着他,伍六七怎么叫都不应。有一次他被人带走了,伍六七连忙叫他,靓仔!
  这个人回头看他一眼。
  什么嘛,是他自己啊。
  伍六七再也没见过他,伍六七又觉得他随处可见。
  难熬的是夜啊。
  夜,夜,夜,他念叨着,念叨着,念叨着……他忽然笑了出来,喊了一声,喂——
  无数个夜,无数个食人的夜,无数个哆哆嗦嗦的夜……
  他就是在这个时候被吮吸掉的。
  是影子,他想,一定是影子。
  一定是影子把他吮吸掉的。
  他看着扭曲地,破碎的,粗壮的影子。
  影子,影子,影子变成了他,他变成了影子……
  玻璃碎裂开来像只蛛网,穿透影子,像是包住了一只飞虫……
  他被困在这里了啊。
  月光,月光重重叠叠;影子,影子重重叠叠;他,他重重叠叠……
  月光是火,阴蓝的火,是煤气灶,是煤气灶吧?是煤气灶跳跃的,阴蓝的火,把他煮得滚烫①,可是还是清汤,为什么呢,因为他只剩下空荡荡的瓶子和支棱的吸管。月光应该煨着影子,粘稠的,粘稠的影子,里面是他全部的血肉。不对啊,不对啊,他想,影子里只有一副皮囊和骨头,月光煨着——煨着影子,煨着他们,他们都应该被煨着。
  一团影子,被拉长,被挤压,被折叠,是很疼痛的,这样的疼痛越多越好……
  他恨?倒也是,倒也不是。
  伍六七知道他右床位是谁。
  扭曲生长起来的怪物,他长骨头的时候,噼里啪啦地撞击着,然后无穷无尽的血肉填充着骨与皮之间的空隙。
  吮吸着他的血肉是他。
  他夜里来造访他,抓住他,吮吸他。
  他也拒绝过,逃跑过,对抗过。
  有时候伍六七深夜被惊醒,要知道被蛇盯着,谁还能睡得着呢?那冻肉似的目光……他忽然晓得了,哎,他头发原来是蛇窠啊。
  他只能很大方地说,来吧。于是那蛇就缠上他,舔干净骨头。
  他有时会长睡不醒。
  这个时候他一阵颤抖痉挛,然后醒过来,大口大口的呼气,哦,蛇是在梦里吮吸他的血肉了。
  他知道他离了自己是不行的,他是附生在他身上的影子,影子就是要食人血肉的嘛,影子就是要被吮吸的嘛。
  他分不清啊。

  
  猩红
  伍六七在咖啡厅里醒过来,稻草一样的日光,照到身上扎人。
  在他手底下还有一个画册,画册一边的铁圈扎人。他的肉陷进去了,全是凌乱的红痕,像是割了腕却求死不得的人。
  他把他的肉从铁圈上撕下来。
  他的手腕,圆润的,就连手腕骨都被磨得圆润。他有多喜欢这一身的肉,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喜欢,可是他就是很喜欢。
  失而复得。他想。什么?什么失而复得?
  他想不明白,任由“失而复得”这四个字在他脑袋里吵吵嚷嚷。
  失而复得失而复得失而复得……
  他看着画册上的画,是线稿,哦哟,是我。又想,不对啊,说不定是他呢。
  伍六七想到镜子里的他,他总是能平静下来。
  他揣着画册回家。
  霞光满天,淡粉的云像是尸首嘴里的吐出一团又一团被唾液稀释的血沫子。整座城市也是粉的,建筑物棱角处总是堆积着深红的颜料粉末。
  月亮升起来了。
  他这才发现月亮是红的,猩红的。
  月光之下,这夜比永昼更永昼。
  粉色的城市,橘红的日光,还有猩红的月光,只有红,让人暖熏熏的,浑身上下都是暖融融的,几乎要醉了。
  要忘记了要忘记了……
  要忘记什么?
  他到家了。
  天上一轮猩红的月,地上一座猩红的屋子。
  伍六七总觉得这画少了什么。
  这时他的手腕开始疼起来,他一看,血丝爬满了红痕,连成了一张又一张的蛛网。
  他拿起刀,沿着红痕开始划开皮肤——月白的皮肤。
  猩红的血缓缓溢出来,顺着他圆润的手腕骨一直向下,向下,到了指节,还是向下,从温热变成冰凉,可颜色一点也没变。
  “啪嗒——”
  滴在了画册上那人的白瞳上。
  所有淌过血的地方都有眼睛从血里挤出来,瞧着他,定定瞧着他,像传染病一样扩散到他全身。
  他心脏里也有眼睛在瞧着他,监视着他。
  他记起来,他不是画家。
  他走到镜子面前,敲击着,拍打着,他在一片敲打声中颤抖着,仿佛那声音是从他身上发出来,仿佛他就是那坚硬而柔软的镜子,仿佛就是他在拍打他自己。
  出来!出来!
  他的唇舌抖得近乎扭曲。
  他抖得近乎扭曲。
  光啊,水啊,空气啊,都抖得近乎扭曲。
  于是他出现了。
  一切平静,在平静中平静地颤抖。
  伍六七开始划开他的肉,他的骨,发出“刺楞——”的毛骨悚然的声音,他在剜掉那一只只眼睛,那一只只不能让他安睡的眼睛,把它们从月白的骨头上剜掉。
  没用的。他说。
  他怔怔地看着镜子,不知是谁在说。
  于是那新长的血肉如无穷无尽的春草一样苏醒。
  他剜掉,剜掉;那血肉疯长,疯长……
  那宛如做了冗长的梦的眼睛一次又一次睁开……
  伍六七在咖啡厅里醒来,稻草一样的日光,照到身上扎人。
  他抬头看那头顶上的水晶灯,快点,砸掉他头上吧。
  于是它砸到他头上,插入他的头颅,棱角破开胸膛,他躺在粉碎的玻璃渣上,冰凉的玻璃融入温暖的血液,于是玻璃成了血液,在他血液里游走,割掉每一只眼睛。
  疼痛啃啮着他的心脏,由心脏到喉咙迸发出来的快感蔓延到舌尖,他则酣畅淋漓地呻吟大笑。
  浓稠的血液浸入地板,泛黑,谁也抹不掉。
  是黑色,黑色出现了。
  伍六七想,或许还有一张画纸,画纸上他发着腥臭的红色的眼睛——马上要变黑了。
  不只有红。
  久而久之那些红都会变成黑色。
  全部都是黑色,石油一样的黑色。
  红将不红。

  

  黑白灰

  
  伍六七只能看见黑白两种色彩,还有灰,是被水稀释的黑或者是被空气污浊的白的颜色,一共是三种颜色。
  不,他想,还有深浅不一的灰。
  好吧,那就是无数种颜色,无数种介于黑与白之间的灰的颜色。
  伍六七面前坐着他,茶杯上腾起的水汽掩盖了他的面容,像被砂纸磨掉了分明的线条。
  他抬眼看伍六七,沉重的目光铺天盖地地罩下来。伍六七觉得像是被碾磨的墨,而他是化开的墨,自己仿佛被浸泡融化在里面,将要变成他密不可分的一部分。
  于是伍六七抬起头,想要顶住那沉重的目光,像是要上吊的人。
  就这样他看到了天花板上的水晶灯。
  窗外的白光辗转迂回,刺入他的眼里炙烤虹膜。
  无数个他嵌在窄小的棱镜里,无数个他面面相觑而不自知无数个他面面相觑。
  无数个他在辗转迂回的光线中像是无数个病灶,病灶是伍六七从他嘴里得知的,无数个他反复研究病灶究竟为何物,病灶病灶……病灶么,病灶就是无数个他反复研究无数个病灶而不知无数个病灶为何物,病灶就是无数个他研究无数个病灶的唯一始终。
  他就是病灶,他就是唯一的始终。
  任何人都可以是病灶,他可以是任何人的病灶。
  病可以是病灶吗?
  病灶可以是病吗?
  病是病灶唯一的始终吗?还是无数个始终?
  病灶是病唯一的始终吗?还是无数个始终?
  病人呢?
  病人,病,病灶……
  他实在看不下去他要上吊的样子。
  他终于开口了,你的疾病有很多。
  伍六七这才正视他,像是播放视频的时候卡了一秒以至于动作不连贯。
  你不是医生吧。伍六七看着他漆黑的眼睛,是无数虹色填进去纠缠叠加变成白光后自我烧灼像是冥纸烧灼后透亮的黑。
  然后那透亮的黑变成近乎白的灰,是绵软的易碎的玻璃一样的灰烬。
  他看到他的瞳孔正在急剧褪色。
  白瞳。
  不对,他眨眨眼,是透亮的近乎白的黑瞳。
  无数的颜色是一个颜色,无数个颜色是无数个颜色的过渡色。
  如果颜色是一个圆圈,那极黑就是极白。
  黑瞳就是白瞳,白瞳就是黑瞳。
  所以他眼里只有非黑即白,灰则是白与黑的交织的产物。灰就是白与黑,白就是黑,黑就是白。
  所有一切都是非黑即白的。
  而灰,而灰是透明的。
  他抬头看那水晶灯,是无色的灰,白与黑是无色的。
  于是他于无色的白与黑看见非黑即白的自己。
  非黑即白的自己褪去黑白的血肉剩下的是白骨黑骨。
  白骨黑骨之中有一颗非黑即白的心脏。
  他眼里还是只有黑白两种色彩。
  那我是什么。
  你是病人。
  我是病灶。
  你是病。
  即你是病,病人,病灶。
  即我是你的始终,我是你。
  即我可以是你的始终,我可以是你。
  即我不是你的始终,我不是你。

  
  絮青

  
  伍六七从一片纯白中醒来,他身下压着一团影子。
  他站起来,影子在他脚下缩成一个圆点。
  伍六七目之所及皆是黑暗,他伸出手臂摸索着,来回走动几步,左手触碰到这个地方的边缘,他用力压了一下,嘈嘈切切的声音从空气中争先恐后地挤出来,聚集,聚集,形成浪头扑向他,忽然被谁拉扯成一种极薄极尖的音调,像是指甲在玻璃板上搔刮出让人唇舌泛酸的声音。
  在他几乎以为他要被撕裂的时候,声音忽然消失了。
  他身后有一股突如其来的湿冷气息,拂过汗毛尖儿,贴近他的尾椎骨,像蛇信子,舔舐着一寸一寸的领地,最终游走在脖颈间。
  是蛇,蛇又来找他了。
  他放任蛇吮吸着他新鲜的血液,这时他侧脸去看蛇的脸。
  瞳仁里分明的身影变成凌乱的线条,游动交织晕出虹色。
  他醒了过来,发现自己站在封死的窗户边。
  身旁是被带走的右床位。
  玻璃在那人的手下碎裂成一张蛛网,而伍六七仍然是困在蛛网上的飞虫。
  他在这碎裂的窗户边思索着,他们终于纵身一跃。
  伍六七像坠进了比永昼更永昼的夜,眼前无限光明。
  他才发现他的手正抵在一个镜子上。
  他就说,这触感怎么这么像玻璃。
  镜子里映着他,只有一个他,不,只有两个他。
  镜子开始破裂,割开他的手指,正好落进镜子里的他的眼睛里。
  淡粉的城市,橘红的日光,猩红的月光……
  他拿着蘸着白色颜料的画笔,开始细细涂抹。
  画笔掀开皮肉,涂抹出月白色的骨头,肋骨里还有一颗跳动的猩红的心脏。
  “我是病人。”他说。
  你是病人……病人……我也是病人……
  我们都是病人。
  我是你。
  伍六七的血肉开始被他吞食,他是一副空空皮囊,折叠折叠,最后缩成了他脚下的圆点。

  
  无色

  
  柒生了一场病,住进了一家医院。
  封闭的房间与无穷无尽的药物是陪伴他余生的东西。
  他似乎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梦是碎玻璃,折叠处无数个自己。无数个自己渴求着自己的血肉,无数个自己描绘着自己,无数个自己杀死自己。
  他在艳阳当空的一天结束了这场梦。
  “靓仔。”
  他听到左床位的人在喊他。
  ①:借鉴张爱玲《第一炉香》中“那月亮便是一团蓝阴阴的火……咕嘟咕嘟作响”。

2021-0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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